艳拉着行李离开了婆家。
永别了！——她在心里对那个家说，然后走进南方的四月里。按说南方的四月应该是春光明媚、满街翠绿的，但今天街上不见太阳的影子，满地是黄绿的落叶。要在平时，艳会感到很奇怪很遗憾的，春天怎么会有落叶呢？而且还带着绿色！现在，她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正常，行李箱毫不留情地碾过那些挂不住枝头的绿叶子，与心同步的决绝。
在婆家中，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刚才出门时，以为雄会有激烈的反应，可他依然坐在电脑前研究足球倍率，只是回头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走了？”，布满血丝的两眼疲惫茫然，好像艳只是去上班，很快就会回来。艳的心彻底凉了。
昨晚，艳与雄进行了最后一次谈判。为了让彼此能心平气和地谈，艳选择在熄灯后两人并躺时提起话题，艳说——
我们搬离这个家，你找份正当的工去打，过正常的生活吧？
你是说离开这个家，离开父母，离开眼看就有收获的足球博彩？
——雄长泠泠叹了一声——
怎么可能呢？我不能只为你活着呀！
话说到这份上，艳感到已无言，但还是不死心——
真是这样，明天一早我就走…分道扬镳！
说着一骨碌转过身子，背对着雄。

夜无边无际，黑而空洞，时间好像凝固了，一切也都死寂了。艳感觉自己如一颗漂浮的尘埃，没有重量没有份量没有依托。
鼾……鼾鼾……
雄的鼾声骤起，死寂土崩瓦解，艳才回过神来，但高低频相间的振动示威一般侵扰着她的神经，艳又是一夜的辗转。
黑暗中，刚认识时雄那憨厚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伴着诚恳的嗓音——
我会带给你幸福的，相信我！
六年了，拍拖了三年，结婚了三年。
经人介绍认识时，雄在银行上班，朝八晚五，收入不是很多，但生活很有规律，他父亲在机关工作，母亲在家，生活简简单单的，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尽管不很激情，但感觉在一起轻松自在，所以，当雄妈催促儿子成家时，他们自然而然走上了红地毯。
洞房花烛夜，客人前脚走，婆婆后脚就迈进来对艳说——
如今你过门了，我把这个家交给你了，你要……你要……你要……
艳的新生活拉开了帷幕。
每天一大早，雄与父母还在睡梦中，艳就蹑手蹑脚忙开了，烧开水、洗碗筷、扫地、抹台面……听到婆婆屋里有响动，马上就取出那个精致的陶罐，小心翼翼地用特制量勺舀些许茶叶放在昨晚洗干净的茶壶里给公公泡上。上午7点全家吃过早餐，艳快手快脚地洗好碗赶紧去上班，中午和傍晚一进家门，马上换上家居服做饭、洗碗、拖地板、洗衣服、倒垃圾、浇花、收叠干衣裳……天天忙到晚上九点多。
一夜，艳刚忙完家务，婆婆就对她说——
明天是初一，你可要早点起来，我们的习俗初一、十五要拜神，媳妇必须虔诚地给神祗上香、敬茶，显示对神祗有诚心。你听好了，这事可马虎不得，它关系到我们全家的运气！
搁平时别人这样对艳说话，艳早就笑弯了腰，这不明摆着搞迷信嘛！但婆婆一脸的肃穆使艳不敢有任何表示。
那夜，艳合上眼没多久，紧锣密鼓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她从床上弹起，拉开房门，婆婆一脸的阴沉——
睡死了?！
眼看快到中秋节，事情就更多了，婆婆说拜神前要先进行家庭大扫除，艳说那请钟点工吧。
请什么请，你钱很多呀？也没什么重活，就是洗洗刷刷，雄太胖你别叫他帮手，你公公和我有年纪了也帮不了你，你到单位请两天假，勤快点很快就能做完。
——婆婆不由分说的做了安排。
于是，艳一个人爬上爬下、抹窗擦几、拆洗被褥窗帘、洗刷拜神器具、煎煮拜神食品，整整忙了两天两夜。熊猫眼出来了，腰腿也有点不听使唤了。

艳觉得自己成了雄家带薪的保姆。
开始时，艳私下向雄发牢骚，雄说——
父母年龄大了，你就迁就着点，谁家媳妇不用干活？
那你帮我呀。
我是想帮你，但妈受不了，你是知道的。她以前啥都一个人干，可她从没喊过苦叫过累，她能干你怎么就不行了？何况活也不重。
怎么不重？我每天都干得腰酸背痛的！
家务杂活有什么重的？还不是你妈惯的你，假如你从小在家勤快现在就不会感觉这么累了。
类似的对话上演了几趟后，艳明白了：从来不用干家务活的男人根本体会不到女人的难处。仔细想想，她却发现了一个不平等的事实：
婆婆不用上班，是全职家庭主妇，而自己却要既忙里又忙外。
雄再对她这么说时，她就回了一句——
可妈不用上班呀！
你上班也没什么事嘛，不就哄哄小孩子，哪累得着你？
听听，这是什么逻辑，他上班累，我上班就不累？都说当老师好，不用到外面受日晒雨淋，又有假期，可谁知道我们的辛苦，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意义的下班时间，每天都得备课改作业出试题到深夜，脑子也一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总琢磨着白天孩子们的表现，想着怎么教育他们更合适，工作量大，压力也不小，学校的人际关系也相当复杂。可这一切在他看来，却只是哄哄孩子而已！还有，都是上班族，他下班进门就瘫在沙发上看报纸看电视，吃完饭继续看电视，我呢，一进门就干到九点多，还要忙学校的事到深夜，每天一早就醒来继续做家务，整个成一陀螺了，这是什么世道？真不公平！以前的女人只要主内就好了，几十年的妇女运动倒使女人陷入一个怪圈，要内外一把手，里里外外都是女人的事，说是顶半边天，我看差不多顶整片天了……
——艳站在街口絮絮叨叨地对好友大倒苦水，整个现代版祥林嫂。
艳说她总算明白人们所说的“婚姻是全新生活的开始”的内涵了。婚前也听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结了婚，才发现自己必须一个人去适应雄全家三口，因为是她进入了雄家，她好像是一个闯入者，不，应该是一个失足跌落者，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还来不及看清，它们就围笼了过来，生活习惯、秩序、规律等等无形但你能明确地感觉到它们生硬地布满家里的每个角落，而你，只有适应的份！

一切的一切使艳感到迷茫和失落，进入陌生环境的孤立感、不安感代替了新婚的喜悦，抹杀了少女时代对婚姻的美好憧憬。
更可怕的是，艳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开始，艳以为是睡新床不适应，但三四个月过去了，睡眠的状况丝毫没有好转。
这就不对劲了吧？
——艳问医生。
艳的同事和妈妈也发现问题。那天，艳蜜月后去上班，刚进门，对桌的王老师就咋呼开了——
呀呀呀，你们上哪渡蜜月了？很累吗？两腮的红晕怎么不见了？年轻人，刚结婚可得悠着点。
艳不仅上班时无精打采，人也衣带渐宽。妈妈见了心疼，让艳回娘家住些日子，婆婆说女人嫁了人怎么可以随便回娘家住？你脸皮厚我这张老脸可挂不住呢。
年底的一个星期天，艳因连日劳累睡到8点多，起床后听公公说婆婆一早拉窗帘被褥到河边去洗。
奇怪，家里不是有洗衣机吗，干吗去河边？
带着疑虑，艳匆匆赶到河边，婆婆在那里对一帮人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走近一听——原来在数落自己！
艳一阵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凑过去，婆婆看到艳就更来话了——
好命人，你醒了？你还来干什么？去睡你的觉啊，这些粗重活哪是你做的？阿雄好本事，攀上你这高枝，就不怕苦了他老娘！我老太婆还能动，不至于巴望你来做……
没半天功夫，他们所在的小县城里，雄娶了个懒婆娘的事就家喻户晓了。这之后，艳一出门总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艳的熊猫眼越来越黑，医生诊断她患了神经衰弱。   
春节到了，因为爸爸早逝，家里只有妈妈一个，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是携老带小的在外面餐馆围炉，艳想除夕夜让妈妈和自己一家在一起过，免得太孤清，婆婆翻着白眼——
你妈当初生你的时候就该认命她要孤苦一辈子的了，生了女儿，就只能自己一个过春节！
艳的头皮又一阵发麻。

第二年公公退休了，很快，两个老人忙开了，他们有了一份共同的新工作——研究特码。一天到晚，两老拿着私彩小报，研究报上的图案、号码，有时喃喃自语，有时两人无端争执起来，有时刚开饭，其中一个就跑开去拿小报，另一个也慌慌张张地跟去，有时接了电话，就在那里手舞足蹈了半天。雄也辞了工作去研究足球倍率，三个人比上班还忙碌，家里到处是他们的小报，气氛也整天紧张兮兮的，而家庭的经济状况却每况愈下。
这样的家还是家吗？艳实在看不下去，就对两位老人嘀咕了几句。
你说什么你？我们老了，本想饴孙弄堂，享天伦之乐，可你进门一年多了，连个蛋也没下，我们干闲着舒服啊？
——两位老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抢白艳。
接下来的日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八字经天天回荡在家里。艳赶紧去看妇科，又拉着老公去检查，医生说两人的生殖系统都正常，可能是艳的精神压力太大，调整一阵就好了。这个诊断结果使艳自觉有点愧对雄一家，所以从此回家更是埋头苦干家务，一个人将家打理得整整洁洁。两位老人却认定是艳使他们抱不上孙子，整天给艳脸色看，时不时在家里摔门扔东西，搞得艳一惊一咋的，精神衰弱症越来越严重，发展成抑郁症了，中西药吃了很多一直不见效，转用按摩、针灸加上吃补脑产品脑白金、安神补脑液、百年乐等也不行，只好转看心理医生，边吃药边接受心理治疗。
艳的体重从原本的一百来斤降到七十多斤，整个麻杆似的，两个熊猫眼更黑了。
艳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崩溃，每天下班一进家，她就有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她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是与公婆分开住，她相信只要离开这个家很快就能怀上孩子，有了孩子公婆就不会这么对待她。她多次向雄提起搬出去过两人世界，雄却始终认为只有全家老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才是尽责尽孝，才有天伦之乐——
爸妈这么大年纪了，我还能陪他们多少年？以后陪你的日子多着呢，你就不能好好调整自己？出嫁这么久了怎么还不适应婚姻生活呢？
听着老公的责备，艳满肚子的委屈只能烂在心中，这就是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幸福的男人！
唉，男女的幸福观怎么差这么远？

踏着满地落叶，艳抬头往上看，在满树的翠绿中，有几片黄绿的叶子微微颤动，摇摇欲坠，艳想：虽然是春天，但是，叶子既已发黄，枝头必然是挂不住的了，何必等到枯透才掉落呢，捱不到秋天，那就先飘零吧……
                                          2005年10月